冬妮娅的心肯定碎了,寒彻骨髓的毁灭感在亲切而又不可捉摸的幸福时刻突然触摸了她一下。
可是,多么可爱的冬妮娅!她没有接受对自己爱的附加条件,即便自己所爱的人提出这个条件。她爱保尔“这一个”人,一旦保尔丢弃了自己,她的所爱就毁灭了。
我当时开始觉得,那些乘槎驭骏的革命者最好不要去打扰薄如蝉翼的爱欲。革命者其实应该是禁欲主义者,否则难免使执着爱欲的“这一个”成为革命者的垫脚石。爱欲是纯然个体的事件,是“这一个”偶在的身体与另一“这一个”偶在个体相遇的魂牵梦萦的温存,而革命是集体性的事件。社会性的革命与个体性的爱欲各有自己的正当理由,两者并不相干。
我懂得冬妮娅何以没有跟随保尔献身革命。她的生命所系固然没有保尔的生命献身伟大,她只知道单纯的缱绻相契的朝朝暮暮,以及由此呵护的质朴蕴籍的、不带有社会桂冠的家庭生活。保尔有什么权利说,这种生活目的如果不附丽于革命身上就卑鄙庸俗,并要求冬妮娅为此感到羞愧?在保尔的忆苦追烦的革命自述中,难道没有流露出天地皆春而我独秋的怨恨?
在那革命年代,并不是有许多姑娘能拒绝保尔式的爱情附加条件。冬妮娅凭什么个体气质抵御了以情爱为筹码的献身交易?我想知道这一点。冬妮娅身上有一种由歌谣、祈祷、诗篇和小说营造的贵族气,她懂得属于自己的权利。有一次,面对保尔的粗鲁,冬妮娅说:“你凭什么权利跟我这样说话?我从来就不曾问过你跟谁交朋友,或者谁到你家里去。”革命不允许这样的个体权利意识,保尔的政治辅导员兼情人丽达和补偿保尔感情损失的达雅没有这种权利意识。
冬妮娅是“从一大堆读过的小说中成长起来”的,古典小说的世界为她提供了绚丽的生活理想。她向往在自己个体的偶在身体位置上,拥有寻常的、纯然属于自己的生活。革命有千万种正当的理由(包括讴歌同志式的革命情侣的理由),但没有理由剥夺私人性质的爱欲的权利及其自体自根的价值目的。
献身与偶在个体的爱欲的“酸臭”与献身于革命的粗鲁,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故事中发生了历史性的遭遇,并以无产者气的粗鲁羞辱贵族气的“酸臭”告终。它是否暗示,那场被认为“解放全人类”的革命以灭除偶在个体的灵魂和身体用最微妙的温柔所要表达的朝朝暮暮为目的呢?
我很不安,因为我意识到自己爱上了冬妮娅缭绕着蔚蓝色雾霭的贵族式气质,爱上了她构筑在古典小说呵护的惺惺相惜的温存情愫之上的个体生活理想,爱上了她在纯属自己的爱欲中尽管脆弱但无可掂量的奉献。她曾经爱过保尔“这一个”人,而保尔把自己并不打算拒绝爱欲的“这一个”抽身出来。投身“人民”的怀抱。这固然是保尔的个人自由,但他没有理由和权利粗鲁地轻薄冬妮娅仅央求相惜相携的平凡人生观。
我用“文化大革命”的经历和对这场大事的私人了解来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种经历和了解是片面的,世上一定还存在着别一种不同的革命,只是我没有经历过。“史无前例”的事件之后,我没有再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保尔的形象已经黯淡了,冬妮娅的形象却变得春雨般芬芳、细润,亮丽而又温柔地驻留心中,象翻耕过的准备受孕结果的泥土。我开始去找寻也许她读过的那“一大堆小说”:《悲惨世界》、《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白夜》、《带阁楼的房子》、《嘉尔曼〉……
这一私人事件发生在一九七五年秋天。前不久,我读到法国作曲家Ropartz的一句话:Quinousdiralaraisondevivre?(谁会告诉我们活着的理由?)这勾起我那珍藏在茫茫心界对冬妮娅被毁灭的爱满含怜惜的这段经历,我仍然可以感到心在随着冬妮娅飘忽的蓝色水兵衫的飘带颤动。我不敢想到她,一想到她,心就隐隐作痛……。
一九九六年三月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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